2023年12月25日,积石山县大河家镇陈家村,村民站在倒塌的房子前。林尘摄
凌晨时分,甘肃省临夏州积石山县大河家镇陈家村,家中有人去世的村民们就起床了,在寒气中生火、摆桌、热馍,筹备待客的食物。天明,他们要接待同村近百亲友的慰问,众人一齐为亡者祈祷。
地震现场排查搜救工作已结束。截至12月21日10时,地震造成积石山县115人遇难,其中大河家镇78人。陈家村村民们统计,全村在地震中遇难22人,其中至少有10个儿童。
遇难孩子们的家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讲述,这些年幼的生命都陨落在家中老房子里,陨落在睡梦中。
12月25日也是马阿一色小女儿的头七。按当地习俗,头七是格外庄严的日子。前几日,接收赈灾物资的间隙里,一家人宰牛、炸油香、煮麦仁粥,准备在家中水泥房里招待来客。
逃过地震的水泥房没塌,只裂了口子。12月23日,进村救助的人们看见,老人倚在炕头,瞅着对面墙上蔓延的裂缝不说话。火炉上铁锅煮了白萝卜浓汤,咕噜咕噜响,案板边摆着要下锅的白豆腐块和成箱挂面。
36岁的马阿一色站在升腾的热气里,她总是埋着头,浅褐色眼睛藏在头巾下面,眼泪吧嗒吧嗒掉。“我看见我小女儿还在,就躺在我面前。”
小女儿昵称叫苏代,只有12岁,家里公认的成熟懂事。在堂姐的印象里,苏代9岁时就会帮她照看更小的孩子,哄睡、冲奶粉、换尿不湿。以往家里每顿饭后,苏代会主动洗碗,震后有几次,姐姐吃完饭习惯性地等苏代洗碗,“然后想到她已经不在了”。
庭院监控记录的苏代最后的身影,是她抱着最喜欢的猫咪迈进睡觉的土屋。12月18日23点59分36秒,房屋突然上下剧烈震动,发出轰隆隆的巨响,一道猫的黑影敏捷闪过,2秒后,监控因断电黑屏。此时,屋内的马阿一色刚刚睡着,被“咔嚓”开裂声惊醒,她立马翻身叫熟睡的女儿,没叫醒,正伸手去抱,水堂子砖墙斜着砸下来,正中女儿头部。
土屋旁边的水泥房里,被震醒的公婆赶紧把熟睡的小孙子扯出来。地震还在继续,一家人跑进晃动的土屋,合力也没抬起压住苏代的砖墙。直到找来铅棒撬动砖墙一角,马阿一色才把面目模糊的女儿拉出来,抱着往大河家镇医院跑。
“路上堵死,根本走不了,墙全部倒了。”马阿一色回忆,镇医院门口的广场上拥挤了很多等待急救的村民,但楼里停电无人。
同一时间,29岁的高志明在镇医院门口将3个小孩摆成一排,其中一个是他儿子,两个是外甥。地震后,他抱着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孩子们,跪在马路中央拦车。到了医院,唯一还有呼吸的大外甥渐渐断气,身体慢慢变凉。
“等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医生,设备塌在楼里取不出来。最后抱上去没了(没抢救回来)又抱下来的孩子还有。”19日凌晨2点,马阿一色抱着女儿步行回家。那晚,一家人在院里守着遗体,生火直到天明。
地震发生后,甘肃省消防救援总队立即启动一级响应。19日凌晨1点左右,已有消防救援力量在大河家镇下辖村庄展开救援。
与马阿一色家仅一墙之隔的马木海麦家,也在经历丧子之痛。家里一下没了两个儿子,一个9岁,一个12岁。在不远处的三户人家,还有3个10岁左右的孩子被地震带走。
村民们议论,地震中老幼伤亡数量较多,或许因为他们相比青年人睡得早。老人反应慢,逃生能力弱;孩子睡眠沉,不容易被震醒。另一方面,按照当地习俗,作为主房的水泥房通常用于住长辈,而孩子们往往睡在侧边的土房子里。
陈家村几位青年人回忆,他们在地震时均没有入睡,躺在炕上在玩手机。其中一位说,当她意识到地震时,第一反应就是带两个婴儿跑出去,“我怀里抱着一个,直接揪起另一个的衣领就往外跑,出来房子就塌了”。
12月19日凌晨,在厦门打工的马小兰接到妹夫高志明的报丧电话:“家里房子塌了,你妈和孩子们都压到底下了。”
前些日子,高志明把8岁的儿子小宝送到丈母娘家生活,因为马小兰两个七八岁的儿子也在那儿。两家距离两公里,三个孩子时常凑在一起玩耍,同吃同住。他们尤其喜欢打篮球,高志明还特意用自行车轮胎做了一个投篮板,绑在自家院里的树干上,篮球被孩子们玩坏了一个又一个。
马小兰结婚后,夫妻俩在娘家跟父母一起生活。本想着,等打工赚够了钱,就把家里房子翻新一下。8岁的大儿子以前经常问妈妈,“别家里都修楼房,我们为啥不修?”马小兰说,因为没钱。大儿子便反过来安慰她,“我长大以后要赚很多钱,给你修房子,盖大别墅”。
马小花说,姐姐家那间地震中垮塌压死4人的土房子,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。盖房之初,马小兰姐妹常常在半夜陪父母一起垒土墙。“那时候没有电灯,晚上都是借着月亮,我爸妈一夜一夜打土块,熬出来的。”
2023年秋,赶上雨季,土房子漏雨严重。“我姐就害怕塌了,每年都是这个样子。对我们家来说,房子不需要太好,但也不能太差,人家外面说闲话,说这家没本事,房子都破成这个样了。”马小兰家2014年建了水泥房,时间长了也漏雨。
房子,是一个家的门面。为了用有限的经济条件撑起门面,村里常用的做法,是盖好结构最简单的土木房以后,在墙体内外贴上白净的瓷砖,再铺一层地板,房前台阶抹上水泥。讲究一些的,还会设计屋檐上的木花纹。外表看来,无异于一处宽敞结实的钢筋水泥庭院。
但实际上,从震后废墟可见,这些自建房内部结构脆弱松散,大多由土块和空心砖垒砌。一些村民为省钱,不采用水泥与沙子混合黏合砖块,只用黄土掺少量的水泥替代,黏性大打折扣。有的房子甚至不打地基,直接从地面拔地而起。
即使是这样最省钱的房子,不少村民也需要攒几年钱才能建起来。在陈家村一处塌得七零八落的房子旁边,户主佘满素说,那是他精打细算花了六年才装好的,前后投进去近20万元。
“把地基做好之后,没钱了,只能外出打工,挣到钱回来把框架立起来,人就住进去了。后来慢慢贴上瓷砖地板,又缓了2年才装潢。”佘满素没料到,9岁的女儿会被这栋他呕心沥血建成的房子埋葬。
“一百多岁的人也没见过这个地震,我们没经历过,早知道就不会这样搞。”45岁的马木海麦做过很多土木活,也看多了这种盖房子的方法。包括他自家那间不标准的水泥房,也是紧着节省材料,花了5年才盖成的。
而那间塌掉的木头房子,是马木海麦二十年前用空心砖垒起来的墙面,用细沙和少量水泥黏合。地震时,他的两个儿子命丧于此。
人居住的房子本不适宜用空心砖,但相比六七毛钱一块的红砖,空心砖更实惠,一块体积相当于九到十块红砖,市场价不到两元。土块更不必说,马木海麦称,按照十几年前的价格,用木框架打一块泥巴,晾晒四个小时,干了就是结实的土块,雇人只需两分五钱。后来,很少有村民再建土块墙,自家打土块也很方便,只花体力,不花钱。
“没钱啊,我们买不起水泥。”马木海麦的妻子拾起一块块空心砖,用手指抠上面的泥块,一掰就碎,细细的尘土扬起来在空气中打转。她指着塌下来的房梁告诉到访者,粗木上百元,细木30元,每样材料都精打细算。
二十多年前,马木海麦建起这间木屋,同一年有了第一个孩子,那是他人生的新起点。“我就这样一直拼命干,拼命干,给他们拉扯成人,今年出现个天灾,人就没了。”他感觉人生又回到了原点。
这些天,马木海麦走了很多家,了解到逝者的死因主要有两种。有些是木土构造的房子塌下来,砸中人;还有不少是家中水堂子砖墙倒了,压住人,苏代就属于后者。
水堂子是当地人清洗身体的沐浴室,一般立于炕右侧,先用砖块垒起一堵墙,高度到接近天花板的位置时,搭一块木板或盖上小吊顶隔出一方单间,再将距离天花板的剩余空间用于摆放衣物。
南方周末记者接触的8个逝者家庭中,有6户家里的人因水堂子砖墙倒塌致死。“我们没这个经验,这次才知道,这样(砌)墙砸死人。”马木海麦说。
之所以用红砖砌这堵墙,是因为装潢板太贵,一面就要两百多元。建水堂子至少需要两面装潢板,内部还需填充木撑。但用砖块堆砌,不到两百元就能够实现,隔绝声音的效果也更胜一筹。
另一方面,考虑到房屋空间小,12公分宽的砖块齐齐摞起来厚度适中,所以砖块采用单排式堆砌,而非更稳固、占地面积更大的交错式堆砌。这堵不与天花板相连的墙体,在地震中倒塌风险也因此变大。
和苏代一样,马小兰姐妹的孩子们也丧命于水堂子砖墙。马小兰曾深信,儿子们会改变这个家的命运。大儿子考试拿了很多次90分,小儿子成绩也不错,“我想着,他们学习好一点,以后有个工作,因为我们再往前都是做苦力的,他要是好好学习的话,以后我们也会很好的”。
对于她的家族来说,儿子不仅仅意味着希望,也是尊严。马小兰的父母仅有两个女儿,直到马小兰生了一双儿子,父亲终于在外抬起了头。“这是我爸最高兴的事,他经常带我两个儿子出去玩,别人看到都会羡慕。”
12月24日凌晨,马小花睡不着,靠在帐篷里翻看儿子小宝的照片,她清楚地记得每张照片拍摄的情景,里面有小宝偷戴她的黑色头巾,别过头笑出了一副女孩子的腼腆模样;也有晌午时分,饿肚子的小宝摇她的胳膊撒娇,“公主请起来做饭”。
她又点开一则视频,里面是小宝盯着手机,用稚嫩的声音哼唱几句歌词:“我走后你别再难过,记得以后你要快乐,我走后你别再想我,尽管有太多的不舍。”视频还没播放完,马小花就关掉了。她沉默了一下说,这些以后都要删掉。
马小兰后悔自己没能陪在儿子们身边。这些年,她和丈夫常年在厦门的工厂打工,每个月人均能赚4000元。
不出去打工,家里日子太穷。积石山县曾是甘肃省深度贫困县。2014年,厦门市海沧区正式结对帮扶积石山县,通过政府资金扶持当地人前往厦门打工。有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“去厦门一些工厂打工,政府会发一部分补贴”。
陈家村是在四年前脱贫的。一份2020年的村情介绍显示,陈家村共有7个社665户3305人,有建档立卡贫困户80户376人,当时已脱贫77户359人。
2023年,在母亲劝说下,马小兰夫妇带父亲一起去厦门打工。“我们以前连医疗费有时候(都)交不起。我妈老说,我们在外面好好赚钱,家里才能过得好一点。要么以后她和我爸老了,家里日子会很难过。”
在这块贫瘠的黄土地上,老人们常说一句话:“别的地方是地方养人,我们是人出去打工,回来养这块地方。”当地没有支柱产业,人多地少,老年人和小孩留守村庄,整体文化水平很低,年轻人外出打工是普遍现象。
过去很长一段时间,马小花和高志明也在全国到处打工,他们在新疆的棉花厂捋棉花线,在苏州的电子厂里检测电脑壳子平滑度,在广东惠州摆过烧烤地摊儿,餐厅收银员、快递分拣员等各种活儿都做过。
流水线的工作最难熬,但因为工资还算可观,他们干的时间最长。马小花曾在一间生产小头灯的厂子干过一年,每天坐定12个小时,每小时14元工钱,专门对着面前的白板测小头灯的聚光和散光是否准确无误。过来一个测一个,“从早上到晚上一直在按开关键,手都要按废了,也疼”。
高志明则在上游一条流水线做小头灯的灯芯,那活儿更费眼睛,需要重复焊像针尖一样的细丝,一焊就滋滋冒烟。
越想工资高,就越需要拼命。高志明还曾在四五十层的高楼外侧做架子工,整天在钢管架子上进行高空作业。他也在石河子一家冶炼铁工厂里搬运石头,倾倒进占地三十多平米的火炉里。高志明说,火炉一共6个门,周围遍布水管,冶铁过程中一旦操作不慎或水管爆裂,“威力比炸药还大。我们这边一个老乡就被炸死了,了一年,害怕,就不干了”。
“没办法,不出去打工不行。”马木海麦也不例外,2023年冬季,他忙完庄稼,琢磨该出门赚钱了。今年的苞米降了价,没卖成好价钱;去年情况就更不好了,天旱,种了10亩苞米都蔫巴巴的。何况大儿子刚结完婚,家里为此还欠了五六万元外债没还。没等他在广东惠州一家工厂干完俩月,家里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。
12月25日上午,深切哀悼积石山6.2级地震遇难同胞仪式在大河家镇举行。当日下午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显示,甘肃省住建厅组织专家,已完成对大河家镇等5个重点受灾乡镇所有住户开展的住房应急评估。根据评估结果,将按照一户一间的标准,计划搭建15000间活动板房进行安置。截至12月25日早上7:00,已运抵活动板房8793间,完成安装8096间,其余正在紧张运输和施工当中。
马阿一色给南方周末记者算了一笔账。一家七口人,总计有三亩地。丈夫常年在外打工,年迈的公婆不具备劳动能力,三个孩子都在上学,作为家里仅剩的劳动力,她的体力上限是种一亩三分地的苞米。今年收成比去年好一些,卖了2500元,刨除种子和肥料费用,一年下来,纯利润不到2000元,还不够交一家人的医疗保险与养老保险。
但打工就不一样了,马阿一色的丈夫是一位卡车司机,常年跑云南、四川的长途,一月能赚一万元左右。可要养活一家七口,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,长期奔波劳累使得他面色黝黑,身体发胖。
这个男人曾寻思,家族翻身的希望全在孩子们。他指望孩子们好好念书,找到出路,带领他们走出贫穷。
苏代是最让他骄傲的孩子。“小女儿学习最好,老师都说她是班里学习最好的,我们最抱希望的也是这个小孩。”